冬兵當然不會相信林恩的胡言亂語。他只是不記得事情， 又不是腦袋壞了， 事實跟玩笑還是能分清楚的。

靜靜看了沒有血肉的左臂一眼， 他沒有開口，連表情都欠奉， 卻依然讓林恩感到一陣心虛。

“好吧， 當我什麽都沒說。”

跟隨著冬兵無意識的指令，將手指蜷起又松開， 林恩小心翼翼觀察了會兒他的表情。畢竟，他並不習慣於瞞著男朋友任何事，雖然現在這個嚴格意義上跟自己還沒有半點關系， 但心中依然會有種難以抹去的負罪感，像螞蟻一樣到處啃噬：

“如果我說我不能告訴你關於那個人的任何信息， 你會生氣嗎？”

不會。

眼神仍舊漠然， 仿佛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在其中投下波紋，冬兵微微搖搖頭。這本來就是林恩自己的事， 和他無關， 他也不被允許有生氣這種情緒， 既然林恩不願意說， 自己就不會再去追問。

這麽想著，他依然安靜坐在床沿， 目光散漫在面前每一寸空氣之中，不知落在哪處。

知道他這是拒絕交談的意思，林恩嘆口氣，也閉上嘴， 和冬兵一起待在這個狹窄潮濕的房間裏，不知發呆了多久。

之後，他們兩人相處的還算融洽。

冬兵本不就是話多的人，就算現在有了個隨時能跟自己交流的機械臂，他也很少會開口說些什麽。而林恩對此倒沒什麽意見，反正他早就習慣了男朋友的沈默寡言，只要不出什麽亂子，這樣安安靜靜待著沒什麽不好，還挺舒服。

當然，如果他能不那麽聽九頭蛇那群狗娘養的話，多給自己爭取點優待就更好了。

這麽想著，看著安靜靠在床邊不知在想什麽的冬兵，林恩默默嘆了口氣。

由於上一次造成了比較嚴重的後果，當冬日戰士再站在訓練場上時，他本以為會有比原先多出幾倍的警衛拿槍指著自己，而他的管理者也會以半哄騙半威脅的口吻再次跟他強調不許失手殺人的禁令。但事實上，一切和平時並沒有什麽不同，除了一條新的指令——要他從那群圍攻他的九頭蛇特工裏選出五個最優秀的，無論身體素質還是格鬥技巧都要考慮到，以便作為某個計劃的志願者，送去實驗室進行改造。

這事其實並不難辦，冬兵想，他只要在結束後將最後五個還能站著的家夥挑出來就好了，而林恩的打算顯然也和他一致。於是，在九頭蛇基地的訓練場上再度出現了一大片哀鴻遍野，不同的是，這次出手完全處於冬兵的個人意志，林恩或許加了把火，但關系不大。總之，當管理人幾乎是尖叫著讓他回去時，冬日戰士又能從周圍人眼裏看到熟悉的震顫與恐懼。

這讓他的心情難得變好了些。

雖然又要被整整一隊警衛用槍指著腦袋走回房間，但冬兵對此並不介意。他甚至開始有些懷念自己的冷凍艙，懷念那難得的不受打擾的沈眠，與之相比，九頭蛇基地裏的嘈雜簡直讓人無法忍受。或許是能從相連的神經中感受到他的想法，林恩動了動與肩胛咬合的金屬頁片，機械特有的輕響回蕩在走廊之中，不知為何，總顯得有些低落。

冬兵可能註意到了，也可能沒有。面對突然因為機械臂校準而緊張起來的警衛，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推開門，安靜走進了自己的世界。

在下一個命令下達之前，他或許都不會再出來了。

而正如他所料，大概是計劃正進行到緊要關頭，上面沒空管他，又或者是冬兵的本性把那群家夥嚇破了膽。總之，在這天之後，資產的管理人禁止冬日戰士再踏出房間一步，並且不知是不是故意，一整天都沒有人來給他送飯。

以冬兵的體質，一天不吃飯不會有任何問題，他本人也沒有什麽不滿。畢竟挨餓總比挨打或者洗腦要好，而九頭蛇提供的營養餐又實在一言難盡，如果能不吃，冬兵實際上還是有點高興的。

但是，即使他並不在意，卻總有人替他感到難過。

“那些家夥簡直混賬透了。”

小聲嘟囔著，很快就引起了冬兵的註意。林恩看著他從床上坐起，疑惑的眼神落在沒有血肉的左臂上，單純到令人心碎。

他並不理解自己所遭受的痛苦，因此也不理解其他人為此而憤怒的理由。

是九頭蛇把他變成了這樣。

一個沒有自我的木偶，一個感情缺失的武器。

簡直無法忍耐想要砸碎點什麽的沖動，林恩不得不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說服自己不要現在就拖著冬兵砸爛整個基地。

“聽我的，好嗎？”

輕輕開口，語氣像是在哄著一只怕生的大貓。林恩指了指墻頭那扇按著鐵欄的氣窗，示意他在那底下等一會兒。而冬兵雖然不解，卻也聽話地走了過去，仰頭看著從走廊撒下的刺目燈光，微微瞇起眼。

哦對了，該死的九頭蛇連燈都沒有給冬日戰士的房間裝，就好像他是只能待在黑暗裏的鬼魂一樣。

“請告訴我你有夜視的能力，士兵。”

默默再在心底給九頭蛇記了一筆，林恩嘆口氣，聲音有點沙啞。

“當然。”

冬兵點點頭。很多任務他都要在晚上執行，尤其是暗殺的時候，夜視是一個殺手必備的技能。

“那就好。”

林恩低聲道。

然後冬兵就感覺到自己的左臂再次違背了自己的意志，慢慢擡起，五指在眼前一點點攤開。

下一秒，一個鮮紅的蘋果就從鐵窗之間滾了進來，直接掉在了他的掌心。

冬兵：……？？

老實說，這比前不久在山間公路上遇見和自己長了同一張臉的人帶給他的沖擊還要大。

“送你的小禮物。”

林恩這麽說道，隨即又是一袋壓縮餅幹落在他腦袋上。被砸得一個踉蹌，冬兵把東西撿起來，認出那是九頭蛇執行任務時配發的外帶口糧，楞了楞，看向左臂的眼神有了些許變化。

林恩的能力還是超乎了他的想像。

但是，冬兵卻意外地對此並沒有什麽警惕感，就好像他篤定林恩附在機械臂上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威脅一樣，哪怕他們最多只能算見了一面，他還是依然升不起任何應有的防備。

而這，大概都要歸結為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垂下眼，坐在床沿默默拆開餅幹的包裝，冬兵這麽想。

他從沒見過那樣具有保護欲的神情出現在自己臉上，有著不能放手的東西，連經年累月覆蓋在眼中的冰雪都燃起了明亮的暖意。而他自己大抵也是渴求那樣肆意的自由的，當看到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有了陪伴，他也就有了同樣的能力，能夠分辨得出周圍盤踞在每一寸空氣裏的空茫，其實都是被拋棄在時光之外的寂寞。

“你……”

把餅幹掰碎，放在嘴裏嚼了兩下。冬兵若有所思開口，卻只輕飄飄吐出了一個字，就再度閉緊了嘴唇，仿佛無論如何都不肯打開殼的河蚌，將自己小心翼翼與世界隔絕。

確實沒必要說出口的。

因為，他有預感，林恩不會再在這裏待更久了。

冬兵從來沒問過林恩潛入九頭蛇的基地要幹什麽，林恩也沒主動說過。事實上，他也並不總是待在自己的機械臂裏。有些時候，大多數是深夜，當他從空無一物的寒冷夢中醒來時，那只沒有血肉的左手就恢覆了幾十年來一貫的樣子，但過不了一個小時，就又會充滿那種輕飄飄的、仿佛被浮水包圍般的溫柔感。

他不知道林恩利用這段時間去幹了什麽，但他猜測應該和那批被自己帶回來的血清有關，而那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也牽涉其中。不久之後，這個猜測在一次緊急警報中得到了驗證，在亂作一團的九頭蛇警衛之間，冬兵確信自己很清楚看到了那個轉瞬即逝的黑影。管理人驚慌失措地要他去確認血清的安全，他照做，卻不以為然，畢竟那是個能夠和他勢均力敵的鬼影，如果那人想做什麽，僅憑基地裏這點人手是不可能攔得住的。

而冬兵的直覺也從來都不曾出錯。血清並沒有損壞，也沒有丟失。而九頭蛇似乎是這場‘虛驚’給嚇到了，為防止更多的意外出現，立刻決定將血清註射到新的冬日戰士體內。

是的，新的冬日戰士。

一個冬兵不夠揮霍，還妄圖將超級士兵批量生產。人的貪婪從來都是沒有下限的，但這也往往意味著徹底的失敗，他們很快就將吞下徒勞無功的苦果。

當林恩用略帶諷刺的語氣向他講述這個消息時，冬兵就意識到九頭蛇的這個計劃很可能要失敗了。而直到他被人推進四周被鐵欄隔開的牢籠裏，要求驗收新的冬兵時，他真正明白這個計劃背後的含義——就像用舊世界鋪墊成為新世界的基石一樣，舊的冬兵塑造了新的冬兵。一旦驗收合格，他也就將作為沒有意義的淘汰品，作為舊世紀的幽靈被徹底封存，或者銷毀。

“但你永遠都是無可取代的。”

當他用盡全力卻依然被新的冬兵壓制，像破布娃娃一樣被重重扔到鐵門上摔下時，他聽見林恩低聲在自己耳邊開口：“不是對於九頭蛇，而是對於這個世界而言。無論他們如何對你，都無法玷汙你的靈魂。”

“你有心，士兵。”

這可真是個陌生的說法。

左臂撐起身體，地上搖搖晃晃爬起來。他看著面前突然開始暴動的對手，眼神依舊漠然。

人體某部分被折斷的悶響回蕩在整個地下，五個新的冬兵像是瘋了般，不斷攻擊著身邊的技術人員和警衛。林恩聽著旁邊的管理人拔出槍，抵在冬兵腦後，要求他保護自己離開，知道他和巴基在血清裏動的手腳終究是起了作用，無法控制的武器對九頭蛇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們從今以後，也都不會再出現在這個基地以外的任何地方。

巴基說的沒錯，他最後確實成功做到了。

揮拳打開想撲上來的新冬兵之一，咬合頁片發出愉悅的校準聲。林恩幫助過去的男朋友鎖上鐵門，將自己和管理人隔絕在一片混亂之外，終是悄悄松了口氣。

沒有五個冬兵會被九頭蛇所用。

巴基也不會因為失去了存在價值而被銷毀。

一切都還會按照他記憶中的樣子發展下去。

而二十年後，他們就會初次相遇。

所以現在，大概也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他默默想。

由於新冬兵的叛亂，九頭蛇對於巴基大概也產生了恐懼。而他的任務也已經結束，等待他的，又將是漫長而寒冷的冰凍。

“那麽，我們就先說再見了？”

在躺進冷凍艙之前，林恩壓低聲音，在誰都沒有發現的當口，悄悄蜷了蜷金屬手指。

“……”

抿起嘴角，冬兵沈默了下，似乎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但他也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看著技術員已經從藥瓶中抽取了鎮靜劑，正要轉身走來，他咬了咬嘴唇，像是被許諾了糖果卻沒有兌現的孩子，眼底微微有些茫然：“等我醒來，你還會在嗎？”

“當然。”

胸口泛起難以言喻的酸澀，林恩深吸口氣，盡量想以輕松的口吻，最終卻依然失敗。

“當你再睜開眼的時候，就會看到我了。”

蜷起手指，在掌心輕輕敲了兩下，仿佛約定的暗語。林恩知道冬兵一定在仔細聽著，因此，他也回答的鄭重。

他會在的。

一定會。

就算那個時候他們誰也不記得誰，他還是會一直看著他。

“我在未來等你。”

在冷凍艙合上的剎那，巴基聽見林恩這麽開口。

冰霜漸漸結滿整個世界，萬籟俱寂，恍若凜冬降臨。

而冰層之下，他卻在春日的玫瑰園裏落入沈眠。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卡得我要死，下章就回去啦！回到真正屬於他們的時間裏去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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